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考之汉晋北朝史书,博陵崔氏自先祖至此二志主人一系为:仲牟、崔朝、崔舒、崔篆、崔骃、崔瑗、崔寔、崔赞、崔洪、崔廓、崔琨、崔郁、崔挺、崔孝芬、崔定默兄弟,其中崔瑗草书著名青史,更有书法史上的首篇书论《草书势》傳世,崔挺则擅名于北魏后期。 |
安平,旧属涿郡,东汉桓帝置博陵郡,治安平。《魏书。崔挺传》附子孝芬,孝芬有子八人。其长子崔勉,字宣祖、次子崔猷、三子以下为宣度,宣轨、宣质、宣静、宣略、转以其字载叙,不及于名。其中宣静,即此志主宣靖,静与默谐底,以静为是是,作靖乃假借。宣默失载,据志可补其缺。志言宣靖卒年十七,宣默十五,然(五)字刻画未全,颇似(十三),其时已入广平幕府,似应以(十五)为是,序在宣靖之后,或更在宣略之后。又,志称宣靖为幼子误。 |
祖挺,后魏光州刺史,父孝芬,后仪同三司吏部尚书留守仆射大昌公。并德重望隆,金声玉掁。 |
所载崔挺职官与史籍相合,《崔宣靖墓志》称其为(幽州使君景侯挺之函),乃以赠官为言,崔挺卒谥(景),是以又有(景侯)之美。史载崔挺善书,《魏书》本传称其(以工书受敕于长安,书文明太后父宣王之碑,赐爵泰昌子),泰昌即(大昌),古大、太同字。挺卒,当由孝芬袭爵,且依例降其等级。志斯時志者称之为(大昌公),当属尊美,与称挺为(景侯)同,并非积功晋爵以至于(公),若为后者,史不应失载。 |
又《魏书》、《北史》俱载:孝武帝(出帝)入关,齐神武(高欢)至洛,崔孝芬与尚书辛雄、刘廞等并被诛,沒其家口,天平中(五三四-五三七)乃免之。《北齐书》神武帝纪》述其原委颇详:初,高欢至洛阳,废节闵帝、中汾主(安定王),立孝武帝,在晋阳建大丞相府。天平元年(北魏永熙三年》与魏帝齟齬,七月发兵河北,魏帝出奔长安,遂入洛阳,八月杀崔孝芬等都官,九月立清河王世子善见为帝,迁都邺城,魏遂被分裂为东魏,西魏,(自是军国政務皆归相府) |
开府广平王地连阖阖,位*大价,幕府初开,特难其选。以君幼擅擒藻,命属贤才,辟为东阁祭酒。既毗贔铉,清尘仍播。 |
广平王,《魏书。孝文五王传》载元怀始封,而史籍缺损,元怀正当其中。据出土《元怀墓志》可知,元怀卒于熙产二年(五一七)。《新唐书。宰相世系表》十五下述元怀生子悌,悌嗣位。武泰元年(五二八)四月尔朱荣谋逆废立,并杀诸王,元悌亦在其中,时年二十三岁。同年改元建底,六月葬。详见赵万刊在《汉魏南北朝墓志集释。元悌墓志》的考述。元悌生子赞,《魏书。出帝纪》载(太昌元年(亦即永熙元年,十二月改元)十二月,以侍广平王赞为驃骑大將軍开府仪同三司),是则崔宣黩为广平王东阁祭酒,即元赞嗣位广平以后幵府辟官之永熙二三年间事。 |
擒藻,铺辞藻,指崔宣默自幼长于属文。东阁,《汉书。公函弘传》:(数年至宰相封侯。于是起客馆,开东阁以延贤人,与参谋议。注:(阎,小门也,东向开之,避当庭门而引賓客,以別于掾属官也),后与(阁)字通用不别。志言广平王幕府初开,天谓此也,崔宣默以髫龄首膺其选,入其东閤客馆,足见荣庞,此亦为世家望族子弟晋身之价。至于能否用为钱塘江酒以主其事,以志文多为夸饰溢美之辞,恐难尽信。鼎之具,此合言借指广平王,意谓崔宣默身近王公之后,令名益闻于世。 |
《崔宣靖墓志》述其(年十五释谒秘书郎中,大司马广陵王元忻亲贵懿重,幕府肇开,缙绅引领,辟为记室参军事,从容东閤,去来秘省,宰朝有黄中之誉,郎署称童子之美)。元忻,《魏书》作(欣),献文皇帝之孙,广陵王元羽之子,出帝永熙时加太师开府,嗣王位,后随出帝没于关中。元忻辟崔宣靖为记室参军事,是由秘书郎中转为王府实职官员,与乃弟(东产閤祭酒)的虚衔不同。崔宣靖既在王府任职,自然要与中央政府如秘书省之类的职能部门有工作往来,志文之称美,也因此而出。黄中,《易。坤卦》:(君子黄中通理,正住居体,美在其中,而畅于四支,发于事业,美之至也),朱熹注:(言中德在内)。其人未必有如此之佳,这不过是古代溢美死者的习惯做法。童子,志主卒年十七,尚未冠,故名。 |
以永熙三年九月十七日卒于晋阳。 |
晋阳,周叔虞始封,汉晋南北朝时为晋阳县,太原府治。顾祖禹《读史方舆纪要。太原府》云 及高欢破尔朱兆,以晋阳四塞,建大丞相府),(及宇文侵齐,议者以为晋阳为高欢创业之地,宜从河北直指太原)收没崔氏家口,执宣轨、宣质、宣靖、宣默、宣略兄弟五人至晋阳而杀之,是以其治代替国法。 |
以,崔孝芬死时,长子宣祖在久得免,后亦自诣高欢于晋阳。天平末,高欢遗其送勋贵妻子赴定州,因得还家,属母亲李氏丧亡,哀号过性,病卒,年四十七。崔孝芬妻李氏卒于家,表明其未随夫至任所,始得逃免。二子宣猷既遭家难,遂间行入关,谒孝武帝《出帝),后官至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,赐姓宇文氏。北周时官小司徒,加开府仪同大将军。隋文帝时官大将军,爵汲郡公,开皇四年卒,事详《周书》本传。宣猷长寿善终,福禄交臻,实亦赖于名门望族。然其居官长安,后为诸弟迁葬,或即其请托他人所为,志文舛错,亦可证。三子宣度亦侥侥幸得免,但居官不显。 |
粤以周大象元年岁在困敦之辰月居应锺之吕廿六日甲申,窆于临山之阳。 |
大象元年,北周宇文邕灭北齐的第三年,这应该是宣默兄弟能够自晋阳迁葬临山的原因。困敦之辰,以岁星纪年,太岁在子。大象元年为已亥,知其应为大象二年庚子岁,志误。应锺之吕,古以十二配十二律,应锺之吕当十二月,应锺之吕当十二月,锺乃钟之假借。古代为死者卜宅或迁葬,须择日而行。《崔宣靖墓志》言(大象元年龙集訾陬十月廿六日甲申,窆于临山之阳),龙为星名集为序次,龙集犹言岁次;訾陬,娵訾之倒文,于辰在亥,大象元年正当已亥。由此可见,宣靖早于用弟宣默入窆一年,或后者之岁生纪年错误,葬地同在临山之阳。 |
临山,又作(林山)、(陵山)、在今河北平山,汉代名蒲吾县,汉至北朝均属常山郡。《读史方舆纪要。平山县》云:(东林山在县北二十里,其西林山,冈峦相接,皆有泉石之胜。)又,前些年在东林山南上三汲村附近出土《崔昂墓志》,志文述其祖挺,伯父孝芬,父孝*,知其与宣默、宣靖为从兄弟。崔昂卒于北齐天统元年(五六五),二年《安厝旧茔),旧茔犹言祖茔,家族墓地。志言其地(峘(恒)山北镇,呼(滹)沲(沱)东泻,族墓层冈,行悲松槚),正与平山县东、西林山的冈峦地貌及地理位置相合。同出崔昂先妻《卢修娥墓民》云:(祔于常山旧茔)、后妻《郑仲华墓志》云(祔于旧茔),均谓归葬族墓。据惠赐拓片的刘秀峰先生告知,宣默兄弟的墓志出土于上三汲村和在其西北的中七汲村之间,进而可以确认,在西林山东、东林山南的中七汲村、上三汲村一带,当为北朝至隋代的博陵崔氏家族墓地。 |
不过,博陵崔氏世居安平,何以远到平山建立家族墓地呢?《魏书。崔挺传》附崔敬邕述挺从祖弟修和,修和北敬邕,官营州刺史,征虏将军、太中大夫,神龟中(五一八-五一九)卒。清康熙十八年(一六七九),《崔敬邕墓志》出土于河北安平,此后即成为清代碑学中颇为有名的代表作之一。由此可见,安平也有博陵崔氏的族墓。又,志言敬邕卒于熙平二年(五一七)十一月廿一日,可正史籍之误。又,衡水景县高堡乡庄村出土唐代《崔鍠及妻张氏合葬墓志》,志文中有(特建新茔)之语,此正可以提示,平山县的崔氏族墓,应该是安平祖茔之外的新建墓地之一。 |
《魏书崔挺传》称(三世同居)、(后频什饥年,家始分析,挺与北振推让田宅旧资,惟守墓田而已。这表明,崔挺入仕以前,虽已分家另立门户,但未离安平。既座,遗言改葬平山,亦有可能。其先祖崔瑗之卒,命子寔为葬洛阳,而不归祖茔。我们推测,平山县上三汲村和中七汲村一带的崔氏家族地,为崔挺一支安葬之所。其后迁居于此,亦未可知。据说在宣默兄弟及崔昂的墓志之外,平山还有若干崔氏墓志出土,倘日后有幸看到其余拓片,当做进一步的考索,此不为定论。 |
两篇志文均依格式、套语为之,但兄志文辞平庸,弟志藻丽,且含情而生动。例如:(悉烟旦萃,悲雾霄征)句,旦东方萃言突发而至,征同征,言悲雾冲天,惊骇惶恐,暗指高欢之滥杀无辜,等等。 |
二志文字亦颇有意味,俗写、讹写、讹错、改作者很多,代表了北朝书法的普遍状态,以其关系到作品的风格基调,过去总是被人们忽视,故于此单独考述。《崔宣默墓志》:默字从犬,志盖及志文均讹从(火);缨字所从贝下四点,俗作一横画;袭字龙旁右半作(巳);假字俗从(段);仪、仆等字俗从(彳),与人旁混用不别;逯字字音陆,为(逮)字之讹;龆龁,龁间和,口咬啮义,实为(龆龁人俗讹,正字作(髫龀),指垂发换牙而开始读书的年龄;号字俗省;奋字上半从《雚)的隶变写法,下半作(皿),实则为从大从隹从皿作(奮),见《篇海》;初字从衣从刀,北碑衣、示二旁混用,进而由示讹同(禾),志文初、裔二字均误从禾旁,且裔字从示从矣作(*),北碑习见;祭字俗省上半近于(癸)字;*字所从之苒本上下对称,志上半改从(世);粤字内从米,此讹从(火);锺乃容器,就为(鐘)字俗假;窆字从穴从乏,志俗为(之);徒字从彳从步,志文*旁上半与隶变后(送)字局部混同;后、其等字均用隶古之形,遐字亦俗讹从(段);霄字雨、肖两个偏旁借笔共画,奄有古意。在《崔宣靖墓志》中,凡与前志相同的现象从略,他如博字讹从(*)旁,儒字需旁均取二(而)之俗体,懿字俗省,美字羊下从(人),馥字俗从(夏),壑字讹形作从害从欠从土,贸字讹形从二(*)(贸,义为交互、替换,(丹壑贸迁)即丹壑替迁,指陵谷变迁)。《字汇补》收入,迁字西下从(升),冠字讹寸为(*),綦(义为履践,(少綦门儒)犹言幼承家学)字讹为从莫从*,等等。据《魏书。世祖纪》载,始光二年(四二五)(初造新字千余),诏令(颁下远近,永为楷式)。北朝文字讹俗至巨,加之新改造作,其混乱失常是不言而喻的,也因此形成北朝书法的文字混乱和刀斧之迹的两大基调。此二志中哪些是新造字,尚难于确指,但如裔字作(*)这种浒于北朝的新形声字,理应包含其中。又,令人按规范字形写北原,总是无味,不知北碑字形(体格猥拙)正是构成其美的一个很重要因素。 |
从二志岁星纪年的情况看,志文分别出自二人手笔,书志则为一人,这只要看首行几个相同的字,即可以断言。那么,为什么同一个人的书法作品会有明显的风格差异呢?最主要的原因,是刻手及其工艺水平,习惯有所同。此外,据刘秀峰先生告知,《崔宣默墓志》出土时,上面有许多水渍锈斑,由于志石质地不匀,除斑时质地松软处即有不同程度的损伤,累及字形点画,致使拓片斑驳而多金石气,加重了二志风格的差异。 |
十六国北朝石刻书法的风格,与墨迹有着诸多差异,即凿刻工艺和现象明显地掩饰书风。作为刻工,也有其地域的、群体的和个性的差异,例如典型而精美的(魏碑体),主要集中在洛阳周围的皇室、贵族的碑志上,书者、刻工都有楷式依循;造像的石工都称得上雕刻艺术家,而题铭刻字非其所长,故尔造记多粗鄙之作,等待。北齐、北周是北碑向隋碑发展的转型期,书写者固然重要,而凿刻工艺和时尚风气也不容忽视,后者往往能够敏感、准确地反映审美趣旨的变迁,对书写者予以有效的反馈和影响。崔氏兄弟墓志书刻于北周末年,书法虽非上品,而学术价值不减,我们关注其书刻现象,原因亦在于此。 |
比较而言,兄志精佳于弟志。例如,兄志点画式受苦完整美观,大体可以反映书写用笔的起伏顿挫转折,笔势清楚,通篇和谐一贯;弟志因凿刻习惯,多为散断之形,时为隶体翻曲之势,多见榫形直画,以及直曲粗细一伦之笔。观之兄志流丽平和,弟志古朴简质,工拙妍质之异,尽为刻工所致。我们再看一下字形比较表,兄志中(陵)、(芬)二字捺画的一拓直下,弟志均有弧曲;兄志(门)旁式样规范稳定,弟志各不相同;兄志(之)、(大)(元)笔画衔接紧密,弟志均断;兄志(久)字捺画刻坏,但不必其势,弟志撇捺均作隶势挑法;他如(载)(时)(词)(为)(兰)等字,兄志点画皆有法度,弟志则粗疏而失笔意,等待。 |
《周书》、《北史》俱载,西魏恭帝元年(五五四)十一月破江陵,梁元帝及王褒等降,至长安,柱国宇文泰优礼有加,授车骑大将军仪同三司。宇文觉废魏自立,建立北周,王褒进爵石泉县子。其后明帝宇文毓。武帝宇文邕朝俱见亲宠,官至少司空,卒于宜州刺史位。颜之推《颜氏家训。杂艺》称王褒至长安,贵游子弟翕然风从学习书法,褒则从俗书丹,(崎岖碑碣之间),其事约在西魏恭帝二年至北周武帝建德六年(五五五-五七七)的二十余年间。王褒所书碑碣,今已无从考见,但由其转授的南派书法,影响了北周一代风气,则应该是事实。如果以此量说崔氏兄弟墓志,指出其中的南派书法因素,或许不为无据。推广开来,多方考察,总结北周末年的书法演化特征,以及南北之风融合的初步成效,也是可行的。 |